1997请回答:北纬24度的厦门
离开福建福州的那晚,我和陈浩、林达达喝了几瓶酒。高考落榜对于我们来说是绝无异议的。
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林达达他爹安排他去了美国,我和陈浩的爹不行,不过陈浩对我说:“我决定去日本了。”
陈浩每天都会和我们说各式各样的话,例如,“我决定去参加星际争霸选拔赛”“我决定开个公司”“我决定去文身”。他是一个一百八十斤还觉得自己长得像陈冠希的人,他经常做出决定,每一次都不行。
而今天陈浩和林达达是来为我饯行的,因为我明天就要去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报到,虽然只是自考的,但将来别人问我在哪儿念大学的时候,我说“厦门大学”,也确实是实打实的厦门大学。
“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再见。”林达达举起了酒杯,林达达的脸很油很黑,他特别喜欢吃一种叫做烤鱿鱼的食物,鱿鱼很白,但是加上孜然和老干妈辣酱后,也会变得很油很黑。
“干完这一票,我们就去厦门看你。”
林达达决定趁着出国前和陈浩干上一票,两个人商议去一趟广州,谈一个项目——据说广州有个人发明了一款永远不会被偷的自行车锁。他们决定去买下发明权。
“自行车是中国的主力市场,你看着吧,二十年后全中国遍地都是自行车,每辆车都怕被偷,而有了这款锁,世界无小偷。”林达达怀揣梦想。
“干得好,我就有钱去日本,干不好,我就失去心爱的女人。”陈浩仰望天空的一轮明月。
在半年前有个叫做杨柳的日本女孩转学到我们班,陈浩一眼就相中了她,为了接近杨柳,陈浩还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youshiki。
有一晚他们两人去沙滩看海,陈浩用嘴嗍了嗍脸颊的肉,正欲表白,杨柳说:“youshiki,我要去找稻田了。”
“稻田是谁?”陈浩一惊。
“我是说我要去念早稻田大学了。我家在东京。”杨柳眨着眼睛吹来一阵风,“youshiki,撒由那拉(再见)。”
于是陈浩做了一个决定,赚一笔钱去东京。
我们点了酸辣猪皮汤,荔枝肉,南煎肝,吞到连渣都不剩。陈浩点了一支烟,湿湿地抽了一口递给我,“好兄弟!有烟一起抽。”
我迟疑了一下,将烟转交给林达达,林达达把烟弹出了一条抛物线,正好落在隔壁桌的汤里面。
不好,隔壁桌的人很多。
“妈的,跑。”林达达大叫一声,溜了出去。
林达达是一个反应很快的人,我们跟不上他的步伐。同时他也是今晚说要请客的人。
隔壁桌坐着的是一群穿校服的初中生,一人正在听随声听,他放下随身听走了过来,仰望着我们。
看样子他应该是这群人中的老大,个头一米七三,有几分胆色,“我在我们班是最高的,我很不喜欢仰望别人。”
我与陈浩的身高有一米八三,按体格来说,我们完胜。但是按照人数来说,对方有八个人。
“你一个人能打几个?”我问陈浩。
他伸出了五个指头。
“五个?”
“哦,不是。”陈浩的左手抬得很高,伸出五个指头在空中挥了挥,“老板,那桌的单我买了,再加一箱酒,四个硬菜。”
离开饭馆后,陈浩送我坐车去厦门。夜晚十点,我们坐在长途汽车站的等候区。陈浩又点一支烟。
“肥佬,我们都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了,要学会用钱解决问题。”
我叫肥佬,其实按体重我只有一百四十斤,不过我出生那年有个算命的说我五行缺肉,所以取一个壮一点的名字将来会富贵好命。
陈浩将抽了几口还又些湿湿的烟递给我,我一直不明白陈浩这么做的举动到底有什么意义,按理说,他完全可以给我一根崭新的香烟。
“日本人抽烟都只抽三口,因为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告别了,所以用第三口之后的那种突然来练习告别,而不是到了烟灰熄灭再说再见。”
1
厦门大学——自考系的宿舍建在食堂边的一条小山坡上,是一栋六层楼的红砖房。那些大学时代一起温书,打饭,跑女生宿舍这些事,我全部都没经历过。
因为念这个专科的都是男生,而且大多来自福建的各个县市。宿舍的床位费是两百元每学期,没有空调。所以大家在交了钱之后就跑到外面去租房子了,也没有人上课念书,都去找工作赚钱。混个文凭,混个人生。基本上我和大多数同学只有在考试那天才能见上面。
那个场面,每个来参加考试的学生都穿的和过年去相亲似得,手上都是好烟。大家站在风中,手插着裤袋,“皇朝桑拿领班”“美特斯邦威店长”“好乐美KTV保安”,手里的名片发来发去,“有来玩说一声!”其实谁也都不会去,因为混的都很一般,也没有必要拆穿别人混的其实也一般。
而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个穿着大一码灰色西装的人特别引人注目,他叫小潘。小潘一入场后,如同万众瞩目,大家都围了上去。递烟的递烟,勾肩的勾肩。“潘哥,来菜了吗?”
大家说的“菜”其实就是这次考试的标准答案题。而这标准答案就在小潘的口袋里。
小潘可能真的是一个混的很不错的人,他和老师的关系很好,每次考试前老师都会偷偷把标准答案告诉他,而后小潘分发给每个同学。其实后来想想,自考挂科还是要自考,自考毕业也就是自考文凭,所以没差。
之后小潘会坐在一块石头上,众人蹲在下面,“ABCCCAAC……”小潘念一遍,众人将答案抄在烟盒上。这种画风就好像是在取经。
念完之后,小潘站起身,双手插在西装口袋内,“这是标准答案,记得别‘对’得太多,偶尔错几道题,错才是人生的真实水平。”
小潘戴着一副圆眼镜,高,瘦,土。说小潘土是因为他只穿西装,他说:“其他的衣服我看起来都很次。”
“很次(很差)。”小潘很喜欢说这句话,“我不一般不和同龄人玩,肥佬,你是个例外。”
小潘觉得和一群上自考的同学玩是一件很次很没有前途的事情,而至于他为什么也会来自考,小潘说:“我是来陪读的。江宏达他爹对我爹有救命之恩。”
江宏达和小潘与我在学校外头合租了两房一厅,小潘和江宏达住一间,我一人住一间。
小潘说他是放弃了研究生进修的机会来这里读书的,为的是照顾江宏达,因为江宏达他爹对小潘他爹有救命之恩。实际上,小潘他爹欠了江宏达他爹一笔钱。
江宏达喜欢穿一身白色的套头卫衣,宽宽大大的牛仔裤,一双日式拖鞋走路一咯噔一咯噔的,他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喜欢画画。而且患有羊癫疯。
至于小潘为什么会和我一起租房子,那是因为我喜欢写作。
其实我曾经一直以为我会因为作文满分而被清华北大破格录取,所以在高考的时候我主攻作文。1997年的高考作文题是《乐于助人》。我写了一个猪八戒帮助女妖精娶唐僧的故事。
很明显,我失败了。
小潘觉得和我与江宏达合租是一件很明智的决定,一个醉心画画,一个痴迷网文写作,“文化结合生意,就叫创意。”
2
小潘找了个老板,拿下思明片区步步高VCD的总代理。
每天早晨,他翻开报纸开始打电话招业务员来面试,而我们合租的房子大厅就是小潘的办公区。商住两用这一概念,是小潘最早觉悟到的。
小潘将一张刮得乱七八糟的VCD碟片放进步步高VCD机里,“强力纠错。”他叫了声。
围坐在沙发上的业务员看着流畅播放的《蜜桃成熟时》,纷纷表示很震惊。
“这个世界是属于VCD的,二十年后,所有的电影院统统关门,大家都窝在家里看VCD。你看这画面。”小潘伸出五指弯着转了转,电视里李丽珍正脱去了一件泳衣。
“别看我才十八岁,已经买下了这房子,成立了这个公司,还请了一个美工。”他指了指在一旁画画的江宏达,江宏达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文案。”他捏了捏我的肩,我继续在电脑上敲击键盘,每次开会小潘都会让江宏达画一幅开会当日的《实景速写图》,让我把他说的每句话都记在电脑上,编上号,做成一个文档。
“肥佬。”小潘看着这堆文档,“将来等我大富大贵,你就是《小潘回忆录》的作家啊!你好好写,有好事我都会关照你。”
小潘确实很关照我,他常常会带我去吃肉。
每到晚上,他会提着一把砍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间指向九点一刻,茶几上的电话响了,小潘拿起电话,低沉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急促而大声的陈述了一会儿。
“哦。”小潘朝沙发上靠了靠,跷起了二郎腿,“在哪儿,对方几个人?”
电话里急促而大声的陈述了一会儿。
小潘戴的那副金丝边的圆眼镜在日光灯照射下闪了一道亮光,他回了句:“知道了。”
这是小潘的第二份生意,每个自考大学都会成立一个兄弟会的组织,每个人每月交纳30元的会费,保你相安无事,月底管一顿水煮活鱼。而小潘就是厦门大学兄弟会的会长。
刚刚小潘接到的电话就是一个叫做罗开的会员打给他的,罗开在电话里对小潘说:“老大,我被猪头强打了啊!”
挂上电话后小潘从沙发后头拔出一把黑色的雨伞递给我,“走,肥佬,我带你去吃肉。”
3
我们上了一辆开往集美的小巴,上车之后小潘举起了那把雨伞,“伞是打架最好用的兵器。”
“伞的全长约有一米,可以让你与对手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伞尖我改装过了,比较尖,用于攻击。而当你遭到围攻时,将伞撑开,三百六十的旋转,你会感觉到徐徐强风袭来,接着你就大叫救命,到时候我会来救你。”
小潘将伞放到我的手里,“技巧我也教过你了,人生总有第一次,第一次打架,第一次被打,你需要历练历练,将来就不会那么次。”
“为什么你用的是刀?”我问。
小潘看了我一眼,“如果对手看见一人拿刀,一人拿伞,他会先冲向哪一个呢?”
“冲向我。”我意识到了。
小潘举起了刀,这把刀是他在楼下地摊买的,“声东击西,你替我吸引火力,助我直捣黄龙。”
巴士上播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小潘见我有些心事,劝慰道:“你也别想太多,大多数的架是一点儿也打不起来的。”
抵达集美车站后,小潘在前面走,我在后头跟着,来到一个广场。
广场上站着两拨人,一边是来自集美兄弟会的猪头强,一边是我们要帮助的兄弟罗开。
事情的起因是二人上午在电子店里打《拳皇1997》。猪头强对罗开说:“信不信我单手就能灭了你,我们赌一百块钱。”
结果猪头强打游戏打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抬起“香港脚”熏了一阵味道,趁罗开捂住鼻子的时候,使了个大招把罗开灭了。
“你他妈这是骗我钱啊!”罗开不肯给钱。
“卑鄙也是一门技术。”
猪头强很生气,他觉得这一百元是他应得的。于是二人约了今晚来广场干架。
年轻时看你混的好不好,通常是看你能叫来多少个人。
猪头强带着十几个穿着皮衣皮裤的小青年站在广场右侧,手里拿着打火机。打火机号称打架的第二神器,体积小,功能强。只要将打火机的尾部磕一个尖角,在攻击的时候握着打火机的前端,露出磕破的尖角,可以削脸,最关键还不影响事后点烟。
罗开站在广场中的一座雕像上,他喜欢站得很高,俯视这片大地。罗开很迷恋一本叫做《卫斯理》的小说,小说中的主角也叫罗开,人生本就是一场戏,罗开觉得他就像《卫斯理》小说的主角“罗开”一样,要做一只亚洲之鹰(小说《卫斯理》的剧情)。
“你再上前一步试试。”罗开叫道。
“试试就试试咋地!”猪头强朝前进了一步。
不远处有一个路边摊,老板正在铁锅里炒猪头肉,今晚输的人会回去擦药,赢的人会在他的铺子吃肉喝酒,无论是哪边赢,对老板来说,今晚都是一个大单。
路边摊的猪头肉五元一份,猪头强决定打上一架,赢了他用这一百元请大家吃猪头肉,输了,大不了他们都变成猪头,既然今晚的命运都逃不开猪头,猪头强握紧了打火机。
此时在广场中央的巨大的广告液晶屏幕上正在播放1997年的一场世纪拳击大赛,泰森对战霍利菲尔德。
小潘提着砍刀冲进了人群中,“敢动我兄弟,问问我的刀。”
猪头强那边来了十几个人,而我们这边只有站在雕像上的罗开,提着砍刀的小潘,还有我,一共三个。
忽然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将黑色的伞撑开,我觉得这个时候叫“救命”是没用的,今晚被揍是肯定的了,先保住身体,别被雨淋感冒了。
此时电视上的拳击比赛里,泰森一口咬掉了霍利菲尔德的耳朵,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电视上看了过去,安静地等待电视直播里下一秒的发生。但其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必要闹的这么大吧。”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和事佬走进人群中,他的裤兜里揣着两包好烟,和事佬和两边的人马都有一定的交情,他走到小潘身边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让猪头强过来道个歉,这事就这么了了。”他伸手在小潘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力道很重。
接着和事佬又来到右边,分了一轮烟,对猪头强说:“刚才我教训过小潘了,你给他个台阶下,一会儿两人握个手就没事了。”和事佬在猪头强的脸上搓了几下,回头对小潘使了个眼色。
其实这个和事佬是小潘请来的,经他左右逢源打趣,气氛也缓和的有些融洽。
我们站在广场上,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大伙儿蹲坐着抽烟互相攀比,“我当年”“十三岁我就不是处男了”等等等等。
双方吹了会儿,遥想当年以一敌十的威猛战绩。和事佬勾着小潘的肩,指了指我说:“你这兄弟很有前途,打架带伞,有备无患。”
大约到了十一点,有几个人轻咳了几声,意思是再聊下去猪头肉摊可能就要下班了。
和事佬看看表,叫了一声:“散!”
耶!终于可以吃肉了。
“肉我请。”猪头强抛了一支烟给罗开。
“酒我买。”罗开从塑像上跳了下来。
吃饭是每次打架结束后的一个仪式,通常约架人会请来帮忙的兄弟们吃一顿好的。大多数的架确实是打不起来的,而大多数约过架的人会成为一面之交的好兄弟。
二十人围坐在六七张桌子上,几包好烟,一桌好菜。有酸辣猪皮汤、荔枝肉、蹄髈、红烧肉、干锅肥肠。小潘举起了一杯酒,“以后出去玩报我名字。”猪头强回了一句:“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
大伙儿耳朵上勾着一支烟,左手上拿着一支烟举起酒杯,右手仍不忘记夹菜。小潘把最后一块荔枝肉连着汁放在我的碗里。
4
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巴士了,我们上了一辆绿色的桑塔纳出租车。
车开到一半,小潘说晚上天气好,我们下车走走。付款的时候我看见小潘掏出兜里仅有的二十元钱。
“钱总是花的很快,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兜里有多少。”
我和小潘站在一个叫做曾厝垵的小渔村的海边,小潘说:“刚才的事情,你回头帮我写篇文章。”
“怎么写?”
“看看我的背影。”
小潘跳上海边的一块石头上,一手握着砍刀,海浪伴随着风吹起,他解开西装的扣子,在浪潮中叫道:“古有赵子龙千里走单骑,今有厦大小潘集美救兄弟。”
而这一个故事事后被我修饰了一下发到BBS上变成了——厦大小潘单刀赴会战群雄,小潘还亲自指导让江宏达帮他画了一组漫画图,1VS16,风卷残云。他联系了一个日历工厂,说过年的时候把这漫画做成日历送一百本出去。
所以故事是写出来的,琳琅满目,而人生是耗下去的,平淡无奇。
自此小潘一战成名,而他也给自己封了个绰号叫做“厦大小潘”。
每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一个独特的标签,会让人一眼就记住你。当没有人记得你的时候,你就会被统称为帅哥。
大多数的时候我们生活的很平淡,每天早起吧嗒吧嗒抽了一支烟,然后我会打开一个叫做XXX的网站,在上面发一些文章。有次小潘问我:“肥佬,这个XXX是个什么机构,你念两篇文章我熏陶熏陶。”
“安,她对我说,疼。我瞧去她正站在微微光亮的厨房中,煮一碗温热的米线,她穿着干净的棉麻衣裙,浓密的黑发如海藻般散开——如她这般,独立,凌冽的女子。却,被油,烫伤了。”
小潘“哦”了一声,点点头,1997年,安妮宝贝体红遍大江南北。
但平淡之中也会有些许趣味,例如我们楼下开了一间韩国饭店,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很苦恼,他觉得自己的生意就要完蛋了,看着一堆卖不出去的韩国啤酒和炸鸡,揉着太阳穴。
有天我心血来潮的走了进去,点了一份十元的冷面,而当我一坐下的十几分钟内,店里的生意居然爆满了。老板很开心,承诺我每次吃面都会给我打八折,他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吉祥。”
而说我吉祥的不止老板一个,我租房子的房东也说:“肥佬,我觉得你这个名字很吉祥。”
房东的名字叫伟伦,三十岁,穿着花衬衫,搂着一个挎包,说话的嗓音很尖,有一点娘娘的。伟伦说:“我算个我们俩的八字了,你五行缺肉有鱼,而我五行缺鱼有肉,所以我们俩结拜为表哥表弟,保证有鱼有肉。”
伟伦带我去陪他打麻将,他说:“一会儿如果我要筒子,就搓搓眼睛。如果我要万子,就嘿嘿嘿地笑几声,如果我要条子,就摸摸鼻子,你记住了没?”
“你这不是要我和你去作弊吗?”
“我这是在帮你,你要是当初念高中的时候练习好作弊,就不会来这上自考了。”
伟伦承诺我输了算他的,赢了我抽百分十。
一桌除了我外有三位阿姨,房东和大家介绍我,说我是他的表弟。
彩色电视机滚动播放着许多新闻,例如泰国实行浮动汇率制,专家预测会有一次小规模的亚洲金融危机。例如苹果电脑因为卖不出去,所以宣布和微软战略合作。
“苹果这个名字一听就很不吉祥,嘿嘿嘿嘿。”伟伦笑了四声,我知道他的话外之音是要一张“四万”,于是拆了牌丢了过去。
顺风顺水地打了两天牌,到了第三天,我的对家忽然坐上来个女孩,长得白白嫩嫩,一头小卷发,嘴角有一颗痣,看上去很有妖气。一位阿姨介绍说,这个女孩是她远房表妹,名叫姚一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姚一一。
“胡了。”只有在每次胡牌的时候,姚一一才会开怀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看到她笑。况且我麻将真的打得还可以,拆了八条七万的丢过去,那天晚上,姚一一笑到脸抽筋。
走的时候伟伦对我说:“肥佬,从此你不再是我亲戚。”
我头一昂出了门,撞见了姚一一。
5
“其实你不是他表弟吧,我也不是谁的亲戚,只不过我们都很年轻,劳动力旺盛,对于物质的追求很低,也就是说,雇我们很便宜。”
姚一一骑着一辆白色的小摩托车,我跳上车。她说:“双手搂紧我。”我一抱,摸到了在姚一一的肚子上凹凸的腹肌。
摩托车以不缓不慢的速度在城市里穿行,各个商铺都插着五星红旗,1997,香港回归在即。
空气中有一阵茉莉花的香气,有很多蓝色的公用电话亭,排着队等候的人时不时看着腰间的摩托罗拉BB机。“Hello!”一人握着电话期待远在万里外的那一方一语诉衷情。
姚一一领我去了一间叫做黑糖的咖啡馆,在半山腰上,要了一包骆驼香烟,两杯青岛啤酒。桌面上摆了一杯冰块,姚一一伸手抓了一粒放在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她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安静地思考人生。”
咖啡馆的每个座位上方都开了一扇玻璃窗户,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
“你是什么星座的?”我问。
“爱工座。(爱工作)”她答。
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知道姚一一今年十九岁,她很早就出来工作,在一间健身房教拉丁舞,每天要跳三场舞六个小时,赚二千,花五百存一千五。
“你们在念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赚钱,你们念四年我赚四年,我要很有钱。”姚一一咬着冰块如是说。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就可以去吉尔维尼。”
“吉尔维尼?”
“巴黎正西方向70公里上诺曼底省的一个小镇,周围是葱郁的树林和碧绿的草场,开满鲜花,一直延伸到塞纳河畔。对了。”她放下玻璃杯,“我不是来和你说梦想的。”
“长话短说。”姚一一看着我,“我怀孕了,他是个王八蛋,我要打掉这个小孩,我一个人不敢去。”
姚一一陈述完,看着我,我的世界如同晴朗转阴,不经意抬头看见窗户外一颗亮了又灭的星。这是一种揪心又荒凉的心境。就如同第一次看《神雕侠侣》时,读到尹志平强奸了小龙女。
回家之后,我去找了小潘,问他:“你知道哪里可以弄到打胎药吗?”
“闹这么大?”
“孩子不是我的。”我将事情的经过与他一说。他拍了拍我的肩,“你也算是有爱心了,乐于助人这件事你做到极致了。”
随后小潘打了几个电话,第二日就有人送药上来。
我带着药去找了姚一一,她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看上去很累,应该又是跳了一整天的舞。她的手里握着一杯冰块咬得咯嘣咯嘣。
“你喜欢看海?”我问。
“我喜欢一个人。”她嚼着冰块说。
“你这时候不适合吃冰吧?”
“那要吃什么?”
我指了指这海中的渔船,“我明晚约了小潘去捕鱼,新鲜的黄鱼,虾,不知道能不能弄到海参。”
这些是我从网上搜索来的,一般流产后要吃些海鲜可以补身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去关注这些新闻为何要去做这些事,可能从心底里我希望姚一一能渡过此难,能好起来。
“要不要我去教训那个王八蛋?”我又说。
“不用了。”她咬着嘴唇,“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成年人,早就要习惯爱情的遍体鳞伤。药呢?”她问。
我掏出那盒用报纸包的药递给他,报纸上还有今日的新闻——张雨生车祸逝世。
“真没想他(张雨生)就这么走了。”姚一一拆开报纸,“我挺喜欢听他的歌的,那首《大海》,好像唱出了孤独人的心事与哀愁。”
姚一一忽然说出了以上这番话,在远处有一座灯塔探照出五颜六色的光,落在姚一一的身上。黑夜中她的身影在光照下彩色,琳琅满目。姚一一就像是谜,将很多秘密藏于心,不与人表达,不对人分享,或者去看大海,对海潮呼喊,但求将不开心的过去全部带走。
“这药要吃四次,两天,早一颗,晚一颗。”
“哦。”她看了看药,摇了摇。
“要不要我陪你?我其实会做饭。”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又没碰上过这事,但是我挺想照顾姚一一的。
“会做饭的男人好,但我喜欢吃面。”
姚一一戴上摩托车帽,一蹬油门,她对于怀孕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
“你记得要准时吃药啊。”
她挥了挥手,骑着摩托车驶过坑坑洼洼的顽石,上了蜿蜒崎岖的公路,而后消失在长夜中。
6
这两天我心绪难平,在心中一阵阵的担忧姚一一,她到底吃了药没,没事了吧?
每每想起姚一一的时候就会想到她在那片五光十色的灯塔光照下的背影。我给她发了几条传呼信息,她都没回。
而人生就好像是一场正在上演的电影,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比如突然的陈浩和林达达到来厦门找我。
“嘿。我们在这里。”林达达背着大包小包,在车站和我挥了挥手。
“广州之行还顺利吗?”
陈浩和林达达去了广州,找到那个发明“永不被偷”的自行车锁的人,花了几千元买下了代理发明专利。
“哎。”陈浩点燃了一支寂寞的香烟,从包里掏出了那个金色的自行车锁,是采用鲁班工艺制造,“这真的是一款除了自己,别人绝对打不开的车锁。”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你们不是发了吗?”我说,有了这个“永远不会被偷”的车锁,不是再也没有小偷了吗?
“事实上,我们和二十几家自行车品牌的生产商都联系过了,没有一个厂商愿意购买我们这款车锁。”
“为啥?”
“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自行车是一个很保值的东西,坚硬,耐用,没个十年八年坏不了。”林达达说。
“如果车坏不了,又没人偷,那自行车厂的销量就上不去了。”陈浩解释。
“所以有时候,这个世界还是需要小偷的。”我明白了。
“我决定了!进军冬虫夏草生意。”陈浩把烟一丢,他说听说在西藏有一种东西叫做冬虫夏草,冬天像虫,夏天像草,拿来炖汤,包治百病。
“养生,是每个人的终极梦想,你看着吧,二十年后全世界都会吃冬虫夏草。”
陈浩总是很快的能从一个梦想跳出,而进入下一个梦想。
人生就如一座缤纷游乐场,陈浩想要爬上那最高的摩天轮。他抬起头仰望天空,一颗星,他在思念着远在日本的杨柳。那段不告而别的初恋,初恋总是特别令人怀念。
我们去了一间KTV。点了一桌啤酒和鱿鱼。林达达特别喜欢吃鱿鱼,他喝醉了,说:“去他妈的美国,去他妈的孜然和老干妈,真好吃,可到了美国我就吃不到了。”
林达达是福建长乐人,在长乐有一种习俗,十八岁以后就算是借钱凑钱也要送到美国,去洗盘子去打工,拿到绿卡再回长乐,再结婚,再生个儿子,然后儿子过了十八岁再凑钱送去美国。
林达达不想去美国,可实力并不允许,他的学习成绩也不允许,他没考上大学,就要滚去美国。所以在出国之前他和陈浩混在一起,他们想干一票大的,只剩下一个月了,林达达决定和陈浩去西藏挖冬虫夏草。
“这次你们什么时候走?”我问陈浩。
“明天,车票都买好了。”
总是突然的见面,又突然的离别。陈浩在KTV的点唱机上点了一首香港歌星谢霆锋的《活着VIVA》,他大声唱道:“年轻就应该如同威化(饼干)般干脆。”
正在此时BB机响了,是姚一一发来一条讯息,她说:“我想见你”。
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就奔出了门,后头陈浩和林达达叫道:“喂,你去哪儿啊?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啊……”
7
姚一一坐在海边的沙滩上,她屈膝用双手环抱着,身边倒着一个红色的行李箱,她的背影在海天的分界线中显得愈发渺小。
“你怎么了?”
忽然吹起了一阵风,姚一一的脸上有几道血迹斑驳的伤痕,“被揍了。”她说。
“谁?是那个王八蛋吗?(导致姚一一怀孕的男人)”
“是我妈。我没怀孕,我妈怀孕了,你的药我给我妈吃了,她的孩子没了,我被赶出家了,我才是王八蛋。”
“什么?!”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看着姚一一,此时远处灯塔射出一道蓝色的光,将她的身体笼罩。
“我是说我妈怀孕了,我从小就没爸,她跟了四五个男的,厨师,服装店老板,这次是个保安。”
她接着说:“我妈四十几岁了,学人怀孕,还说要把孩子生下来。结果保安跑了,她还想把孩子生下来。”
姚一一的脸上滑过一道泪痕,“我十几岁就没上学出来跳舞了。她四十几岁又没工作,我要养这个家,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大堆钱要花,我跳一场舞才几十块钱,要养这个小孩我要跳舞跳到死。我不想跳舞,我很累了。”
姚一一抓住我的衣领,将头埋进我的胸前,开始抽泣,“我只能这么做,你说我错了吗?”
她的泪水浸湿我的衬衫,我们坐在海边,看着一朵朵浪花徒劳无功的抓了沙滩一下,又随海潮退去。
作者有话说:后续故事,请关注《1997请回答》第二集。